屈大均曾说:“粤处炎荒,去古帝王都会最远,固声教不能先及者也。”但对于广东人来说,声教不能先及,反而为繁盛的商业活动创造了有利环境
作者:叶曙明
唐代,东莞沿海一带,形成了靖康盐场、金斗湾盐场、东莞盐场、大宁盐场和归德盐场等众多盐场。唐至德二年(757年),由于金斗湾盛产海盐,人口渐渐稠密,东莞县遂设置香山镇,金斗湾盐场又名香山盐场。可以说,连香山县(今分属中山、珠海市)也是因东莞的盐业而发展起来的。
具有商业头脑的莞人知道,寒耕暑耘的收益,远不及制盐售盐,因此,他们宁愿用白花花的盐,换取白花花的米。这种情形,自秦汉以至清代,都没有改变。唐代以前,东莞食盐主要在岭南地区销售,迨至唐代末年,开始销往五岭以北。五代后汉乾祐二年(949年),兵部侍郎于德辰上封事,便提及“湖南见食岭南盐,请置官纲于湖南立务权(榷)卖”。在《宋史》中,则更有详细的记录:“广州,东莞、靖康等十三场,岁鬻二万四千余石,以给本路(指广东本地)及西路二昭(今广西平乐)、桂州(今广西桂林)、江南之安南军(今江西大余)。”
1887-1901年的东莞
由于农业的生产工具与技术不断提高,岭南一些原来贫瘠的地区,也实现了粮食自给自足,并有余粮运到广州出售,再从广州购回食盐转售获利。在《舆地纪胜》一书,便有英德府“巨产之家得米,则南下于广(广州)粜买钞盐以取赢”的记载。当时广州市场的盐,几乎都是东莞出产的。
东莞坐拥几大盐场,就像坐在金山银山上一样。市场货如轮转,江上漕运繁忙。贸易带动丝织业、陶瓷业、冶铁业,以及甘蔗、茶叶、莞香、果木等农业生产,一派蓬蓬勃勃的景象。用那副家喻户晓的对联来形容当年的莞商:“生意兴隆通四海,财源茂盛达三江”,也是非常贴切的。无论是在大庾岭的古驿道上,还是从东江入西江,出桂江、漓江,经灵渠入湘江的航道,或入北江,越大庾岭,出赣江,通江西的路线上,都可以看到东莞盐商仆仆风尘的身影。
盐税成为朝廷最重要的财源之一。开宝年间(968—975年),官府在虎门设立了南北两座盐栅,控制盐丁、盐货进出。农桑人家,还有秋收冬藏的季节之分,而盐丁修筑基围,晒沙耙卤,架灶煮盐,却一年四季也不得片刻歇息。
清代的盐引
南宋绍兴八年(1173年),朝廷允许广东的盐九成由官府专营,一成由产盐的州县出售。在这一政策的刺激下,虎门商道更加火旺。据明崇祯朝的《东莞县志》载,早在宋代,虎门已跃居商业重镇的地位,“商户贸迁泉宝,坐获富乐,轻施乐舍,甲于四方”。
东莞,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,吸引着人们从四面八方向它聚拢。许多莞商以经营盐业成为豪门望族。在流传至今的各种史籍中,不乏这类记载:
咸西麦氏家族,因先人曾出任靖康盐场大使而发家,富甲一方;蔡氏家族是长安名门,声名显赫,最初也是在靖康经营盐业,后迁居咸西;北栅凤冈陈氏一世祖曾从事盐政,熟悉靖康场,宋末从南雄迁至大宁北栅,再迁到沙头、归德场涌口里(今沙井)、福永、燕川、海南栅等二十多处地方,世代经营盐业,并得以开村立基,世泽流长。林氏家族从南雄迁至靖康,族人有在广东盐课提举司任职,遂成大族;新安彦氏曾居靖康乌沙桥东,其后世迁往新安,四世祖曾任靖康场大使;沙井新桥村曾氏,南宋初年由广州迁居东莞归德场新桥里,后代开枝散叶,分布于深圳、香港等地。南栅王氏、大宁谭氏、怀德邓氏、赤岗何氏、社岗叶氏等,都是以经营盐业发家。
制盐工场
南宋时,广州市场的盐,几乎都是东莞出产的
东莞人口在宋代急剧增加,厚街、长安、常平、望牛墩、中堂等新城镇,相继崛起于狮子洋边。按照宋代的标准,有三千户就算大县,而宋乾德元年(963年)的东莞,已有超过三万户人家,位列上第(第一大县)。南宋以后,中原难民像潮水般涌来,梅关道上,应接不暇。他们扶老携幼、杖履相随,沿水路逃往清远、南海、新会、番禺、东莞、香山等地。东莞人口激增,对粮食和盐的需求不断增大,这也进一步刺激了市场的活跃。
人们恒说,经济促进了文化的繁荣。其实很难说是谁促进了谁,经济本身也是一种文化。文化在学术上有两百多种定义,但可以归纳为一个意思:文化是人类的生活方式,是一种价值体系。它建立在不同地区、不同族群,甚至小至村与村、人与人的交流之上,没有交流就没有文化,而商业就是最普遍的交流形式之一。虽然儒家传统看不起商人,但日常生活谁也离不开商业。商业首先聚拢了人气,海内外商贾咸集,市场繁荣,人口增加,愈来愈多的城镇随着商业的发展而逐渐形成,交流日益频密,一种有地方特色的生活方式,就在不知不觉之间,浑然自成。
蒙元时代,东莞有靖康、归德、东莞三个盐场。迨至明代,官府规定,靖康场所产的盐,三成归官仓,七成归盐商出售。通常由盐商到盐场收购,再转运到广州,销往各地市场。这些官盐经过转运,运输成本加上苛捐杂税,价格高昂,外地不产盐,再贵也要买,但东莞遍地是盐,只要舀一勺海水,烧一束茅草,就能煮盐,谁肯花冤枉钱买官盐?于是便造成了私盐泛滥。
虽然官府把贩卖私盐悬为厉禁,但利之所在,人们生死以赴。据地方志记载,乾隆二十五年(1760年),莞邑私盐充斥,石龙一带,“盈千累万,公然摆卖,有力之家,趸积兴贩,充赚邻邑”。后来在虎门镇留下一有条叫“思贤冲”的街道,据说原名“私盐涌”,就是因昔日是一个非常红火的私盐市场而得名。
这是哪里?东莞人知道
盐商为了多销售,各出奇谋,甚至发生过轰动一时的商业官司。东莞京山种了不少青榄树,果实通常用来腌制凉果,有消痰止咳、去喉热和助消化之效。每逢收获季节,各地的商贩便云集京山,收购青榄,运回各乡进行腌制加工。商人沉德成看准这个机会,在榄贩必经之路的峡口设立巡船,每百斤青榄硬性配售四斤渔盐,逐年递加至七八斤。承办京山子埠的商人王霭佳更是狮子大开口,加到十二斤,吓得人人却步,不敢到京山收购青榄,造成青榄滞销。后来,一批青榄种植户愤然把盐商告上县衙和府衙,经过几年的调查、核实,最后官府判盐商败诉,下令撤去京山子埠和巡船。
这一案例告诉我们,无须拔高商人,赋予他们不真实的道德光环,但也无须刻意贬低商人,以为世界上无商不奸。其实精明的商人都是算盘子上不饶人的,逐利是其本性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商人逐利也是社会进步的动力之一,关键是要有健全的监督机制。平衡社会各方面的利益,这不仅是一种道德要求,也有助于保障市场的健康发育。在这一点上,受理青榄种植户投诉的县衙、府衙,做出了正确的判决。
屈大均曾说:“粤处炎荒,去古帝王都会最远,固声教不能先及者也。”但对于广东人来说,声教不能先及,反而为繁盛的商业活动创造了有利环境。声教所灌输给人们的,无非是“治国之要,故令民归心于农”,“示民以利,则民俗薄”一类重农抑商的观念,但这类观念,在莞商之中,却没有什么共鸣。清代东莞石涌文人吴濂在《宝安杂咏》竹枝词里,有一首写道:
农桑不事最清闲,
蛋浦蚝田日往还;
叠屿鱼鳞三十六,
盐花白到大奚山。
当时东莞、新安交界海湾一带、与龙穴洲相近的沙井海面,是养蚝区。蚝长在石头上,相互重叠,形如小山。而大奚山即今香港大屿山。从竹枝词可以看出,东莞人非常善于利用当地的自然资源,开发经济效益较高的产业,如养蚝、制盐等,而不愿从事效益较低的农业。其实,这也是生活在珠三角的广东人一种普遍的取向,他们很早就认为,在七十二行中,农不如工,工不如商。广东的商业特别发达,并非误打误撞,乃地理气候、文化历史、族群心理,天然形成,有自来矣。
读本号文章,品广州往事:
曾经世外桃源的基立村
记忆深处的东风路
白沙居:曾是长夜里的一盏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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